母爱二重奏
"陆桂英,咱俩一人一天轮流看孩子,你觉得行不?"电话里,亲家母宋凤仙的声音里带着试探。
我捏着话筒,手心微微出汗,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。
六年前,我刚刚从纺织厂停薪留职,满心欢喜地要开始退休生活。我想过要去公园跳跳舞,学学太极拳,约上老姐妹们喝喝茶,聊聊闲话。
可世事难料。就在我办完退休手续的第三天,儿子小龙和儿媳淑华却带着个刚满月的婴儿站在了家门口。
那是九十年代中期,正赶上国企改革大潮,不少厂子效益下滑,工人下岗。淑华单位就是其中之一,虽然没有下岗,但也是人心惶惶。
"妈,单位现在形势不好,请不了保姆,您——"儿子欲言又止的表情,我至今记忆犹新。
我望着儿媳怀里那个小小的襁褓,心一软,话就出了口:"你们放心去上班,孩子我来带。"
那时,我哪知道这一带就是六年。
六年里,我摸清了外孙小宝的一切习惯:他喜欢吃几分熟的鸡蛋,不爱吃胡萝卜,睡前一定要听三遍"小兔子乖乖"。
小宝牙牙学语时叫的第一声不是"爸爸妈妈",而是"姥姥"。那一刻,我心里甜得像抹了蜜。
我们住的是单位分的老楼房,没有电梯,每天要抱着孩子上下五楼,膝盖磨得生疼。
天气好时,我会推着小车带小宝到附近的人民公园溜达。那里有几棵上了年纪的法国梧桐,树荫底下常坐着几位跟我年纪相仿的老太太,也都是带孙辈的。
"桂英,今儿个又是你一个人啊?"老刘头见到我,总要这么寒暄几句。
"可不是嘛,小宝他奶奶在广州工作呢,来不了。"我笑着回应,心里却有些酸楚。
宋凤仙是淑华的母亲,淑华出嫁时,她和老宋被调去了南方一家企业。几年来,我们只在小宝满月时见过一面,此后就靠着过年时捎来的几盒广式月饼和一封薄薄的信,维系着这份亲情。
宋凤仙是去年才从南方退休回来的。
那天,淑华在"妈,您和陆姨一起带小宝多好,我也放心。"
我听出了言外之意——她觉得我一个人带孩子太累。但我心里打鼓:和亲家母共处一室,会不会添堵?
记得结婚那会儿,婆婆和我妈就因为一个红盖头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。老一辈人常说:"亲家见面,客客气气,一旦同住,麻烦不断。"
可转念一想,毕竟是为了孩子,咬咬牙也就过去了。
初见时,宋凤仙穿着鲜艳的套装,染着时髦的头发,和我这身老式的确良衬衫形成鲜明对比。
她带来南方的特产,罐装的黄花菜、晒干的海带、精致的腊肠,还有几包我叫不上名字的零食。
"这是给小宝的,南方小孩子都爱吃。"她说这话时,普通话里夹杂着淡淡的南方口音,听着就是个"外地人"。
我默默接过,心里像塞了团棉花,闷得慌。
自从有了宋凤仙,家里的气氛微妙地变了。
"小宝,来,吃奶奶带的杨梅。"她从小冰箱里拿出洗好的果子。
"他不爱吃酸的。"我忍不住插嘴,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快。
"这可是上好的杨梅,孩子得多尝试不同的味道,不然长大了口味单调。"宋凤仙毫不示弱。
小宝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小眉头皱成一团,最后选择一溜烟跑开了。
这样的小摩擦每天都在上演。我习惯给小宝穿厚一点,她却说孩子要"冻一冻,才能强壮";我喜欢早早把他哄睡,她却认为"孩子困了自然会睡";我煮的粥软糯绵密,她却嫌"没营养"…
就这样,我们的"联手带娃"计划开始了,却如同两条平行线,各自为政。
她喜欢带小宝去公园玩新奇的游戏,我则习惯在家里教他认字、数数。她教小宝唱南方的童谣,我则给他讲北方的老故事。两人像是在无声地较量,看谁能赢得小宝更多的笑声。
小区里的王大妈看不下去了,有一次在楼道里拉着我说:"桂英啊,你们这样为难孩子不好,两位老人闹别扭,苦的是孩子啊!"
我嘴上应着,心里却嘀咕:又不是我挑事,是她处处跟我对着干。
转机发生在小宝突发高烧的那个夜晚。
那天晚上,小宝突然烧到了39度8,小脸烫得像个小火炉。我和宋凤仙手忙脚乱地找退烧药,却发现家里的小儿退烧药已经过期了。
"我去药店!"我抓起外套就要出门。
"不行,这么晚了,外面不安全。"宋凤仙拦住我,"先物理降温,我去打盆温水来。"
于是,我们一个负责用温毛巾敷额头,一个负责给小宝擦身子。谁也不肯去休息,就这样一直守到凌晨。
"你歇会儿吧,陆姐。"半夜里,她递给我一杯热茶,是我常喝的茉莉花茶,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记住了我的习惯。
"你比我大两岁,该歇的是你。"我接过茶,却看见她眼里泛着泪光。
"怎么了?"我轻声问。
"他发烧时的模样,像极了淑华小时候。"宋凤仙哽咽着说,"医院值夜班,全靠老宋一个人照顾。有一次,淑华发高烧到四十度,差点没挺过来…"
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,肩膀微微颤抖。在昏黄的台灯下,我第一次看清了她眼角的皱纹和发间的银丝。那一刻,我意识到她不仅是个亲家母,更是个和我一样,已经走过大半生的普通女人。
"孩子没事的,不会有事的。"我不自觉地握住了她的手。
黎明时分,小宝的烧退了。我们相视一笑,忽然觉得彼此不再陌生。
那以后,我们之间的气氛悄然变化。有一天早上,我起床时发现厨房里飘来阵阵香气,宋凤仙正在煮小米粥。
"尝尝看,我放了点南瓜,甜甜的,小宝爱吃。"她盛了一碗给我。
我尝了一口,软糯香甜,确实比我平常煮的好吃。"手艺不错,教教我?"我笑着问。
"没啥技术含量,就是南瓜要先蒸熟了再放进去。"她边说边演示。
就这样,我们开始交换"带娃经验"。我教她怎样哄小宝入睡,她教我怎样做南方的小点心。我们不再较劲,而是开始取长补短。
后来宋凤仙不小心摔了一跤,扭伤了脚踝。医生说需要静养一周。这下可愁坏了我们,小宝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,一个人怎么照顾得过来?
"你别急,我来想办法。"我安慰她。
我每天变着花样做饭送去她家,中午带小宝去她那里午休,让她能在床上也照看到孙子。晚上我再把小宝接回来睡觉。
她称赞我的手艺好:"桂英,你这手艺放在饭店都能当大厨了!"
我则夸她教小宝的儿歌好听:"你那个'小螃蟹爬呀爬',教教我呗,小宝挺喜欢的。"
慢慢地,我们发现彼此的长处:她细心,我耐心;她有新点子,我有老经验;她懂营养学,我懂中医养生;她会讲英文儿歌,我会教唐诗三百首…
老话说得好:"三个臭皮匠,顶个诸葛亮。"两个老太太带起孩子来,也是各有各的妙处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我和宋凤仙的关系越来越融洽。
有一次,小宝在幼儿园表演节目,我们俩一大早就赶去占位置。看着台上穿着小白兔服装的小宝蹦蹦跳跳,我们激动得热泪盈眶,不约而同地掏出手绢擦眼泪。
"你看他,多像小时候的小龙。"我感叹道。
"我倒觉得像淑华,特别是笑起来的样子。"宋凤仙说。
我们相视一笑,然后又专注地看向舞台。此时此刻,我们不是什么亲家母,只是两个为孙辈骄傲的普通老人。
冬去春来,时光如流水。转眼间,又是一年。
淑华怀了二胎,请了产假在家休养。产假结束那天,看着我们俩一人系着小宝的鞋带,一人整理他的衣领,淑华笑着说:"两位老人家,现在配合挺默契啊!"
我和宋凤仙相视一笑,没有多说什么。有些情感,不需要用言语表达。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,我和宋凤仙从最初的客套到如今的默契。我们一起接送小宝上幼儿园,一起准备他喜欢的点心,一起缝制他幼儿园需要的小道具。
邻居王大妈经常笑着说:"你们俩,比亲姐妹还亲呢!"
我听了只是笑笑。是啊,谁能想到,当初那个让我心生排斥的"南方亲家",如今竟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伙伴。
有一次,小宝问我:"姥姥,你和奶奶谁对我最好?"
我愣了一下,然后笑着说:"我们都一样好,因为我们都爱你。"
小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又跑去追他的小玩伴了。
今年春节,两家人团聚,我和宋凤仙一起张罗年夜饭。我负责北方饺子、炖菜,她负责南方的点心和海鲜。厨房里,我们忙得不亦乐乎,却配合得天衣无缝。
饭桌上,小宝突然说:"我有两个妈妈,姥姥和奶奶!"
大家都笑了。小龙举起酒杯:"敬两位妈,谢谢你们这些年的付出!"
望着满桌的亲人,我忽然明白:家,不仅是血缘的纽带,更是心灵的交融。在这个纽带里,我与宋凤仙不再是客套的亲家,而是共同撑起一片天空的姐妹。
小宝趴在我耳边悄悄说:"姥姥,我发现奶奶做的糖醋排骨,比您做的好吃一点点。"
我笑了,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脑袋:"那你多吃点奶奶做的。"
这孩子,倒是实诚。不过,说实话,我也觉得宋凤仙的糖醋排骨比我做的好吃。
晚上,孩子们都睡了,我和宋凤仙坐在阳台上喝茶。初春的夜晚还有些凉意,我给她披上了一条毛线披肩。
"桂英,记得咱们刚开始一起带小宝时那些'明争暗斗'吗?"她忽然笑着问。
"怎么不记得,那时候我看你穿得花枝招展的,心里别提多别扭了。"我也笑起来。
"我那时候也觉得你死板,什么都按老规矩来。"她摇摇头,"现在想想,真是瞎较劲。"
窗外,街道上的灯笼还未摘下,给夜色增添了几分喜庆。远处,偶尔还能听到几声零星的鞭炮声。
"人啊,活着不就是为了一个'情'字吗?"宋凤仙感叹道,"我这辈子,没啥大出息,就是把淑华养大了,然后看着小宝一天天长大,就觉得挺满足的。"
我点点头:"是啊,我这辈子在纺织厂干了三十年,没当过什么领导,没挣过什么大钱,但看着孩子们都好,就心满意足了。"
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,看着窗外的夜色,听着远处的笑声,感受着这个家的温暖。
"对了,淑华不是怀二胎了吗?再过几个月又要忙活了。"宋凤仙忽然说。
"是啊,又要当'双倍'妈妈了。"我笑着说。
"这次咱们可得提前商量好怎么带,省得像上次那样互相较劲。"
"嗯,我想啊,你教孩子唱歌跳舞,我教他们读书认字,你做可口的饭菜,我照顾他们的起居,咱们优势互补,一定能把孩子带得更好。"
"就这么定了!"宋凤仙伸出手。
我握住她的手,感受到了那份温暖和力量。在这个瞬间,我忽然明白,人生的幸福,有时候就是如此简单:有爱的人,有爱的家,还有一颗愿意包容和理解的心。
窗外,春风轻轻拂过,带来了新一年的希望和温暖。我知道,在未来的日子里,无论有多少风雨,我们都将手挽着手,共同撑起这个温暖的家。
这,就是我们的"母爱二重奏",平凡却真挚,简单却深刻。在这个并不宽裕的年代,我们用爱谱写着最动人的乐章。